近年来国内加强建筑评论的呼声日益高涨,不过尽管喊得震天响,真正有分量的评论却没有见到几篇。反倒是,感叹建筑评论不好弄的叹息声也同样多了起来,说不好弄的理由是“怕得罪人”,“大家太忙,创作还来不及,哪有功夫评论”,如此等等,似乎也蛮有道理。这样地,业内业外诸多人士竟渐次陷于迷惘了。
日前,编者收到了旅居美国的伍时堂先生发来的传真,文中介绍了建筑评论在海外开展的情况。虽然是讲人家的事儿,不过写作指向的还是自己。他山之石能否有攻玉之效亦未可知。不过,多了解、多思考、多探讨,总是有益的,等全社会从上到下对此一问题认识较多之际,或许也就是我们告别迷惘之时。
——编者
评论不好开展,大概古今中外都一样。但是折腾半晌就是没法开展的地方,倒也并不多,中国算是一个。中国事儿说起来话太长,索性歇会儿脑子,看看外国评论家都是怎么说混得饭吃,有什么心得体会。今年美国《建筑实录》杂志要加把劲,把评论搞得有声色些,请了五位干过不少年头的评论家,开个圆桌会,侃侃评论。下面摘要的内容,在第一期66-71页上能找到。边学习边加些自己的感想,写在一块儿,估计不会乱。
首先是评论的作用,因为五位都是干评论的,不会说不重要可有可无。但料想他们还不至那么狭隘,应该能说实话。尽管对评论到底怎么改变现实这一点,有评论家持保留态度,但都认为重要。原因在于,建筑评论将建筑的理论和实践,放到知识、社会和文化的大背景中去比较,鼓舞建筑师想大问题,否则就成了建筑形式的“比美”,挖掘不出深层的潜藏的意义和价值。
这评论的意义和价值,是老生常谈,用不着多说了。就说说这五位评论家眼里的问题吧。
无论内行程度如何,他们有不同的读者群,有专业人员,也有普通读者,前者是为建筑杂志写评论,后者是面对大众的杂志和报纸,要求不一样。……这类科普文字的对象,尽管不是建筑师,文化素养却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差劲,有时甚至品味很精细,也不能胡凑合着对付。
他们眼里的问题,跟他们工作单位和刊物性质当然很有关系。保罗·戈德伯格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从70年代初接阿达·路易·赫丝特伯的班,担任《纽约时报》建筑评论专栏作家,一直到1997年,此后至今,是《纽约客》杂志专栏作家。麦扣·索尔金曾担任《村声》周报建筑评论家10年,现在是《大都会》杂志撰稿人之一。简·麦尔柯在为美国建筑师协会纽约分会刊物做编辑之前,曾是《辛辛那捷质询报》建筑评论员。苏珊·斯蒂文斯是《建筑实录》杂志特约通讯员,过去在《进步建筑》编辑部工作。辛西娅·戴维森90年代主编《纽约建筑》,主持ANY各届会议论文集,也曾为《内地建筑师》杂志干过8年编辑工作。这五位,年纪都不小了,要说从事建筑评论,都可以说是行家里手。
但是无论内行程度如何,他们有不同的读者群,有专业人员,也有普通读者,前者是为建筑杂志写评论,后者是面对大众的杂志和报纸,要求不一样。专业的我们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大众的,主要在于向其他行业读者强调设计的重要性和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也可以说,是科普。但这类科普文字的对象,尽管不是建筑师,文化素养却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差劲,有时甚至品味很精细,也不能胡凑合着对付。
我们的当代文化和媒体发达程度,虽眼下只能说还在初期阶段,但美国评论家关心的话题,有些我们也能有一些认识。其中之一,是明星效应。尤其在大众刊物中,没有明星托着故事介绍,只说干巴巴的专业问题,肯定是不行的,卖不出去。所以碰上建筑师很有成绩,但模样不招人喜欢,怎么拍照片?编辑们很头疼。由于这个缘故,我已经放弃当明星的梦想了,不上相。看看眼下的杂志,一目了然,约翰逊的柯布小圆眼镜,孟里的白头发,甚至哈迪德脸上的大痦子,就很赚便宜。这五位评论家在承认普通读者爱读花絮的心理同时,也认为无论是建筑师还是别的领域的人,都乐意看到自己的领域中的确有学术带头人,也是有活儿气的一种表现。不必说现在,过去的柯布·沙里文和赖特也不都是明星级人物。
承认明星人物的商业和专业价值以后,还有个推出什么建筑形象的问题。对这一点,索尔金说得比较直截了当,自然是吸引人、有意思的形象,不仅读者喜欢看,建筑史书上也不会选无趣的东西,而要标志时代的水平。在《进步杂志》工作过的斯蒂文斯回忆以前做过的调查,发现读者对那些具有社会现实意义但不好看的东西,的确不感兴趣,常常一把翻过去不细看,原因还是形式感和处理差劲。
说到这儿,几位评论家不得不说起读者到底喜欢什么和如何看建筑的问题。他们认为,美国老百姓其实不大关心建筑,不过把建筑当成产品或是身份地位的标志物,谈不到什么艺术或文化表现之类。中国老百姓的心理如何,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方面的调查,恐怕那种“群众喜爱的几大建筑”评选活动,不一定算数儿。
面面俱到扮演老好人,不足取,但前提必须是头脑开放,以良心认为的公平为准。
评论家不干工程项目,但不是没有人性不计后果地乱说,这就触及了评论的标准、原则和后果。这几位一般认为,要有自己明确的立场,无论为什么刊物写作,自己又有什么样的偏爱,总要鼓吹自己认为有意义和价值的东西。因此,面面俱到扮演老好人,不足取,但前提必须是头脑开放,以良心认为的公平为准。
说,容易,实际的公平有难度,这就又碰到与建筑师的关系问题。戴维森认为,与设计者拉开距离,没什么帮助;戈德伯格怀疑,一旦跟建筑师建立某种联系,评论家还能不能保持评论或说批评的距离,很有可能袒护建筑师的观点,容易顺着说。斯蒂文斯以为,认识建筑师本人,是会增进对其作品的了解,但同时必须认识到这层熟人关系可能影响评论。
中外的专业刊物一样,害怕不利的评论会影响建筑师今后的工作。但美国建筑师没有捉职称和分房子之类的问题,已经简单多了。说到这儿,我记起曾在什么杂志上见到一位中国建筑师的分析,他建议把评论和评价分开。这说法,就很有中国特色,如同问一个有落腮胡子的人,在他耳朵附近倒底哪根毛是头发,哪根儿算胡子,这是很难分清的。我们已经有许多年不懂什么叫评论了,只听见动辄是平反,开追悼会,做个历史结论,也就是评论,也就是说人已经死得没活气儿了。因此,评论就沦为罗列地段和面积指标,然后加上一堆让人肉麻的好话。即使在心里批评,也绝不说出来,更不愿印成文字,都是厚道人。虽然这几位美国评论家也没说该如何深入开展之类,我以为他们那儿的问题跟我们这儿确实不一样。他们没有统一的口径,甲刊物说好乙刊物说坏丙刊物说一般丁刊物有可能说臭大粪,建筑师并没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事业中落,各人有各自的市场。对这样的文化气氛习惯了,反而是在一片声都喊好的时候,设计者倒会心里发毛,因为真到了顶峰,就该走下坡路局势不妙了。虽然他们看不懂易经,这点儿感觉还是有的。
优秀的评论具有哪些素质呢?几位评论家认为,建筑评论不是推销教条,应当具有真情实感,明确的观点和很好的文字表达。对建筑评论家本人而言,需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质疑自己的假设,而文字表达能力则是严肃评论家的看家本领。
建筑评论,无论专业还是大众化的评论,必须由具有专业训练的人承担,他们需要轻松活泼的空气。
评论家们的话大抵就是上面这些,为了尽余兴和活跃气氛,在文字旁边又附了一幅画,是改作西班牙画家戈雅的名作《1808年5月3日》。出席座谈会的几位评论家扮演行刑队员即刽子手,横端长枪向已故的和在世的几位建筑师开火,被屠杀者中柯布西耶脖子青筋暴起双手高举,脸上却是微笑的模样。
这是一幅滑稽画,它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是什么叫正常的创作和评论空气,那就是轻松活泼,各抒已见,听得进也允许别人表达不同的意见。我们没有受过这种空气的熏陶,难以想象今天的建筑师或评论家敢于把自己画入行刑的行列,举枪向前辈和同仁射击,比如把梁思成和杨廷宝先生画在被屠杀的位置。虽然时过境迁,不会再因为有人拿语录散页当手纸或在领袖像旁发现有圆珠笔点儿而大抓反革命,但我们的教育和经历,使得我们根本不会这么去想,更不用说去做。
也许在要求评论家具有良好素素、要求他们的评论文章具有实在质量的同时,我们更要费些功夫创造轻松愉快的环境空气。否则,不仅影响评论的开展,而且对设计创作也不利。这道理大概太浅显了。但正像博士后未必教得好小学生一样,浅显的东西常常也是最费劲的,需要花更大的力气。
近来,大概是因为建设规模和问题积累得比以往多的缘故,有些非建筑专业的作家写了一些与建筑沾边儿的文字,受到媒体的注意,令这些作家信心倍增,发誓在建筑专业人员只在专业刊物发表评论的情况下,他们面向广大读者,在大众化刊物上发出自己的评论声音。然而我认为事情不能这么办。20世纪欧美有影响有成就的建筑评论家,如果不是自己受过完善的建筑教育,也是在实践中不断学习发展为甚至比专家还专业的建筑和城市规划专家,其专业素养非一般专业人士可望其项背。比如现今从《纽约时报》退下来到《纽约客》杂志的戈德伯格,一向为大众刊物写建筑评论,但他本人不仅是建筑学出身,更在耶鲁讲过建筑史课程。早年的芒福德,是大众刊物和专业刊物的两栖评论家,同时也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城市规划教授。别的例子不多举了,细致列出来可以看出无论专业还是大众刊物的建筑评论家,无论是上学还是通过实践,都受过相当系统的建筑训练,绝不是“玩票”性质的业余爱好。在严重缺乏美育基本训练的中国,许多老百姓还不知道建筑师是干什么吃的。在这种情形下,更需要由专业人士担任大众刊物的建筑评论家,否则很容易走偏,打一开始就拍脑袋胡扯,老也上不了正道儿,分不出好坏辨不出香臭,没有基本功。好像除了专业人员,旁人轻易不会对物理和生物医学指指点点,大概觉得那些玩艺儿太艰深专门。而对建筑和城市,谁都觉得自己是把叉,张嘴就敢说话,抬手就能干就敢画,再加上贪污腐化,綦江县的桥就塌了。是因为建筑这门学问太低级下流(这不是黄色的意思),还是因为全民族的文化水平低下?也许两者都有,也许其一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想来大家心里有数。怎么办,怎么办最见成效?有经验的评论家主张有明确的观点,那就说自己的明确观点:建筑评论,无论专业还是大众化的评论,必须由具有专业训练的人承担,他们需要轻松活泼的空气。